创造风景—浅谈冯巍的风景近作

文 / 陈贶怡

法国巴黎第十大学当代艺术史博士

国立台湾艺术大学美术学系教授

初识冯巍是在2015年的春天，那时候他重复地画着闽台文化中那些塔、桥、巷、湖并且享有盛名。这几年来，他仍然心无二致的画着风景，但是更着重于写生，除了福州的三坊七巷外，他画了福建沿海小岛的海景、武夷山的山景，还去了两趟欧洲艺术之旅。他的视野扩大了，构图与视角千变万化，颜料比以前厚重了些，色彩摆荡在微妙的灰色调以及耀眼的天蓝、明亮的砖红等固有色之间。画面上除了几隻孤舟之外，依然杳无人烟，仍旧清清淡淡。构图可以简单到，或大胆到，只剩下海与天，以及二者交接处隐然透出的霞光。

冯巍说：「我的作品都是要在现场体验和感受的，单纯的看图片无法满足我的需要。」矛盾的是，写生反而使他的作品越来越抽象，而坚持现场作画的态度正是他作品之所以抽象的原因。诚如康定斯基(Wassily Kandinsky, 1866-1944)在他1910年的著作《艺术的精神性》中如此解释新印象派风景的抽象性：「它(新印象派)的理论(被其视为宇宙的通则)，不是将一个偶然的自然固定在画布上，而是将自然的光华表现出来」。康定斯基还举专画阿尔卑斯山景的义大利画家塞冈蒂尼(Giovanni Segantini, 1858-1899)为例，说他的画「取材自普通的东西(像山脉、石头、动物等)，画的唯妙唯肖，但是他赋予这可见的物质型态以抽象的造形。因此他是…最不具象的。」需知，风景远非人们刻板印象中忠实描绘自然的的图象，它通常并不描绘画家眼所见的或所置身的大自然。人类一直被各种「我们所未曾创造的事物」围绕著，我们也以感官知觉来感受它们，用心灵来探索与认知它们。所以根据肯尼斯．克拉克(Kenneth Clark, 1903-1983)的看法，几世纪以来，环境激发了人类的好奇心与敬畏感，「我们在想像裡创造了它们，以反映我们的心情」。

冯巍坚持亲临现场，但他在面对大自然时，总是删减掉大量不必要的客观细节，总是试图建立某一种主观的绘画公式，仿彿透过某种宇宙的通则一般，将风景系统化、符号化、抽象化，就像康定斯基所言：「从外在寻找内在」。而为了表现「自然的光华」，他还像塞尚一样，致力于画出任何事物的「内在生命」。事实上，冯巍坚持在现场体会和感受的，绝非仅止于事物的表象，若果如此，图片的参照就绰绰有馀。我想他想查验的乃是风景的本质，就是它的「内在生命」，而这内在生命非得透过艺术家在现场亲自呼吸吐纳，否则便无法一探究竟。塞尚在一次又一次的写生圣维克多山之后，终于在一封写给贝尔纳的信中宣称：「时间与思考渐渐的改变了视觉，理解(compréhension)终于来临了。」冯巍一而再再而三的写生，似乎也是为了挣脱视觉的限制而试图达到思想上的「理解」。

这种理解风景的热切盼望，促使著他在近作中进行更大胆的实验：《时光深处的静庐》是以九宫格方式排列的一组九幅方形画作(60 x 60 cm. x 9)。画的仍是三坊七巷，但视角是相当近的「局部格放」，古朴大方的建筑元素如白牆、青瓦、大红门、马鞍墙的墙头和翘角都被孤立了出来，因为太过抽象而被符号化了，也因为太接近符号而被抽象化了！不同于西方人惯用的「联屏」，「九宫格」一方面是汉字书法用以掌握字形大小、结构、笔划的工具，九宫格的铺排方式给予造形上的变化以多样的统一。但「九宫格」也同时暗喻著中华文明的源头：从伏羲氏演八卦，到大禹划九州，从《易经》到《尚书》，无不以一套符号系统来表现中华文化中的哲学和宇宙观。冯巍的九宫格风景组画也因此安排突破了过往单幅风景的限制，仿彿「宇宙魔方」般蕴藏了风景知识之无穷奥秘。

如此看来，他画的与其说是风景，不如说是风景的概念；而他与其说在「描绘风景」，不如说是在「创造风景」。